????“我是1號”———周粉英老人二戰(zhàn)時期被強迫為“慰安婦”的訪談史料整理
????2007年6月,中國“慰安婦”問題研究中心主任蘇智良教授收到一封來自江蘇省如皋縣白蒲鎮(zhèn)楊家園姜偉勛先生的來信。信上說,他91歲的親生母親周粉英老人,曾在1938年被日軍抓入鎮(zhèn)上的慰安所,備受凌辱。因為看到報紙上報道,南京唯一勇敢站出來揭露日軍“慰安婦”暴行的雷桂英老人病逝,而日本最高法院又終審判決中國的“慰安婦”案敗訴,心潮難平。是母親同意他把自己的事情公開,并希望蘇教授親自去他們家,調(diào)查和記錄這段歷史。他說:中國人,死不完!2007年10月4日,蘇智良教授與筆者從上海專程驅(qū)車至江蘇如皋白蒲鎮(zhèn)楊家園村周粉英、姜偉勛的家,探訪、慰問老人,進行口述調(diào)查,同時尋訪當年粉英老人的受害地,并查證了當?shù)刂槔先说目谑鲆约拔墨I資料,歷時多月,草成文稿。2008年7月6日,老人在家中溘然長逝。謹以此文紀念周粉英這位勇敢而苦難的女性,并向姜偉勛先生致敬。
??? 文獻引入
????根據(jù)《如皋縣志》的記載:“1938年(民國二十七年)3月17日,日軍板垣師團飯冢旅團二千多人侵占南通。是日,日軍飛機于如皋城北門外投彈轟炸,當時的如皋縣政府、縣黨部、縣法院等部門撤往李堡(后遷東馬塘)。3月19日,日軍侵占如皋城,燒殺奸淫,全城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?!雹儆钟涊d:“日軍還到處強奸婦女,上至70多歲的老人,下至八、九歲的女孩。不少婦女還被先奸后殺。如皋憲兵隊長掘內(nèi)三郎在西門章家祠抓去妓女12人,先剝光衣服拍攝裸體照,然后進行強奸。偽維持會長還強捉民女于長巷東首廣雅樓設(shè)立‘慰安所’②,供日軍奸淫作樂?!雹鄹鶕?jù)縣志記載,當時日軍駐扎在如皋城內(nèi)的兵力分配是:如城一個中隊八十余人,白蒲鎮(zhèn)1938年駐二、三個小隊三十余人(1944年后減為一個小隊),丁堰鎮(zhèn)1938年一百余人, 1940年后三十余人;磨頭一百余人, 1943年后二十余人;石莊鎮(zhèn)五十余人,新生港等三十余人,林梓5人(后撤),搬經(jīng)一個小隊,等。④
????因此,從文獻記載看,周粉英老人自述的受害時間1938年秋,正是日軍進犯江蘇如皋約半年后。當時在如皋各地,日軍駐扎有400—500人左右的兵力。而在白蒲鎮(zhèn),日軍駐有約三十人左右的二、三個小分隊。我們所查證的老人受害地白蒲鎮(zhèn)慰安所———原中興旅館,現(xiàn)白蒲鎮(zhèn)史家巷1號,遺址仍存。
??? 受害者自述
????我生于1917年,娘家不在楊家園村,而是在楊家園對面的汶池村。爸爸名周福生,媽媽 名字不知,只曉得大家叫她是“六姑娘”。爺娘沒有自己的土地,靠替人打短工,家里很窮。我有4個哥哥,家里經(jīng)常吃了上頓斷下頓。我是第5個小孩子。已經(jīng)有這么多的小娃了,我又是個女的,女孩長大不能做活養(yǎng)家。家里太窮啊!沒有辦法,爺娘實在沒有米來喂養(yǎng)我了,所以他們在一天早上,悄悄地把我給放到了遠離村莊的大路上,希望有人把我撿走,也就是把我給扔掉了。那時我兩歲。沒有想到,我哇哇大哭,被本村鄰居看到了。鄰居媽媽是個好心人啊,又把我給撿回了家。又捱了三年,到了我5歲,可以照顧自己吃飯穿衣的時候,家里把我送人做了“童養(yǎng)媳”。
????我被送給了對面村莊———楊家園一家姓倪的人家。我離開家門的時候, 4個哥哥都在,大哥小名叫門三,二哥叫門四,三哥叫大松,四哥叫小松。我當時小,不知道哥哥他們正式的名字叫什么。我的公婆家,有兩個兒子。公公名倪二,婆婆叫什么不知,人家叫她“等姑娘(音)”,平時人家也經(jīng)常叫“倪二家的”。大兒子名倪金城,小兒子名倪桂。我嫁的,是大兒子倪金城,比我大5歲,當時我5歲,金城10歲。我們太小不能結(jié)婚,要等到成大人了才行。
????我婆婆是個能干的人,也比較兇。公公和另外的女子相好了,而且在外面有了自己的小娃,后來就不回家,住在人家那里了。家中沒有男人干活,兩個兒子基本靠婆婆一人養(yǎng)活,也是非常困難。所以,我和金城結(jié)婚并不很早, 1936年結(jié)婚,我19歲,金城24歲。
????金城對我非常好。從小在一起長大,就像兄妹一樣。
????結(jié)婚之后,婆婆就和我們分了家,我們單過。家里窮,另外砌一個鍋灶,自己燒飯給丈夫吃,不和婆婆、金城弟弟一起吃了。我 們住的那個房間啊,就是在原來的茅草屋邊再搭出一個斜的坡,泥墻糊了,就算新房。結(jié)婚兩年后,還沒有來得及有孩子,日本兵就打進了如皋。
????我記得很清楚,那天是我的22歲生日,陰歷二月二十二,我的娘家妹妹和我年齡差不多大,叫吳群(音),住在本村,那天過生日,正好在她家里,金城在地里干活不在家。當時聽得村里人喊,漢奸帶鬼子來抓人了,是抓女娃子,大家都逃,我們兩個人也趕緊從家里往外拼命地逃,一直逃過了小河,躲進一個綽號叫“土二犟子”的農(nóng)民家里,他家磨房有個大磨盤,我倆就藏在了磨盤下面。可是,那次是偽鄉(xiāng)長的老婆領(lǐng)人幫日本人抓的,就是要抓漂亮的姑娘,花姑娘,她們知道我們,就是要抓我們,推了個木架子車跟在后面的,抓了人就綁上車去。所以,我們還是被抓出來了,沒有辦法啊。我們的腳被繩子先綁起來,大概是防止我們半路跳車逃走,再讓人把我們抬上獨輪車上,一邊一個放好,再用繩子橫七豎八地捆綁住,就像是平時綁上豬趕集去賣一樣,就這樣推著上了路,一直顛簸了七八里地,把我們推到了白蒲鎮(zhèn)上,進了那個地方,一個旅館。那個時候,旅館的老板早已逃難走了。
????進去以后,我們渾身被捆綁得疼,嚇得哭也哭不出來了。我看到,這座旅館的房間都已經(jīng)住滿了女孩子,我到的時候,已經(jīng)抓了有約二十個了,當時軍營里大概有五十多個日本官兵吧!后來人就更多了,被抓來的女孩共有四十多個。接下來,我們被日本人編了號,每個人的胸前,別上了一個布做的牌牌,白布的底,紅色的字,長方形的,有個三寸長,兩寸寬。這個數(shù)字,不是按抓進來先后的順序,是按照長相來定,我是1號。這個事大家都知道的。
????旅館里有兩三個白蒲鎮(zhèn)的女人照顧我們,做粗活,負責給我們送飯啊、送水啊,因為我們不能走出這個大院子,有人看住的。洗澡都是幾個人用一個大盆子合起來洗,說沒有那么多的熱水。洗臉布、洗腳布也是發(fā)的,大家通用。
????“我是1號”———周粉英老人二戰(zhàn)時期被強迫為“慰安婦”的訪談史料整理還有一個和我們住在一起的,是管我們的、也管收費的媽媽,這個媽媽也是中國人。我們的肥皂、草紙等日用品,是這個媽媽每個月給我們一塊兩塊錢的,讓我們自己買平時用的東西,但是常常錢不夠用。衣服穿的就是我們自己的,后來從家里送過去的。
????日本兵天天來,不過,來的人都不一樣。有的人一個星期來一次。好像來的很多都是當官的樣子,我記得那些人肩頭都有杠杠,兩道三道的,來了必須先買票, 5角軍票,交給媽媽。日本人會交了票來挑人,不滿意的就重新挑。
????也有拿刺刀的日本兵,我第一次見日本兵的時候,不停地哭,實在害怕,是負責送水的媽媽一直陪我到日本人進來。那個日本兵看到我哭就生了氣,把一把刺刀勒在我的胸口啊脖子啊的地方,好像要殺人的樣子,哪個再敢動啊。我啊,天天哭,后來只有認命。我的眼睛,就是這樣慢慢瞎的。日本鬼子都叫我們要聽話,聽話了,鬼子就把我們抱在腿上,從口袋里拿東西出來哄我們吃,有的鬼子高興了還會給點小錢,可是我們?nèi)绻砩喜皇娣?、臉上不高興,鬼子就要兇起臉來吼,所以我們只有盡著鬼子的要求,就像只小狗小貓一樣地活,哪敢自己隨便說話。
????我們并不曉得是為什么,只害怕得發(fā)抖。管我們的媽媽還發(fā)給我們那種皮套套,教我們在鬼子來的時候,給他們戴上去,事情完了,再幫他們?nèi)∠聛韥G掉。我在慰安所里曾經(jīng)生過病,鬼子醫(yī)生也來看過。我一個人一個小房間,只有一張床,有小凳子和小桌子,洗臉洗腳的是一個盆子,就放在床頭。
????一天吃兩頓飯,中午12點和晚5、6點鐘,各吃一頓,大多就是吃飯吃蔬菜有湯,但有的時候也有葷菜,有魚、肉,四個菜一個湯。吃飯時大家到一個大房間去,我記得有6張、8張桌子,一桌可以坐8個人。早飯是沒有吃的,到12點前常常挨餓。實在餓的時候,就自己把買日用品的錢節(jié)約下來請人買燒餅吃。所以鬼子來的那天,有些比較溫和的當官的鬼子,會給我買了饅頭燒餅來吃。
????就這樣,到了7月份,天熱的時候。當時白蒲鎮(zhèn)上有一個姓楊的人,有文化,在偽政府里做書記員,我們都叫他“楊書記”[5]?!皸顣洝笨次医?jīng)???可憐我,他也對我有意思,就為我交了一筆錢,多少我也不知道,所以,就由“楊書記”把我保釋出來了?!皸顣洝睂ξ姨岢?要我跟他過。我不肯。我有自己男人啊,我要回家。
????為我死死留住,金城沒有去。可是,他終于還是走了。我回來兩年后的一天早上,我醒來一看,金城不見了。我明白,他是為了報仇,殺日本鬼子去了。那是1940年年底,我記得是陰歷十一月[6]。金城一去,從此再也沒有回來。我一直等啊等啊。三年以后的1943年,有一個比我大13歲的姜姓男人,因為窮,沒有結(jié)過婚,心腸很好,看我一個人干活辛苦,常幫助我,提出和我結(jié)婚。我開始不同意,后來才答應(yīng),但是提了一個條件說,現(xiàn)在你和我過可以,我們不結(jié)婚,如果金城回來,我還是要和金城過的。一年以后的1944年,我和姜大哥生了一個孩子,取名姜偉勛,那是我現(xiàn)在的兒子。我就一個兒子。
????直到解放了, 1950年3月,我接到了這個文件[7],證明倪金城是新四軍老一團的戰(zhàn)士,在太興縣古溪戰(zhàn)爭中犧牲,被授予烈士稱號。我才知道,金城,原來在1941年,就已經(jīng)永遠地去了。我的眼睛,就是這樣哭啊哭啊,現(xiàn)在哭瞎了。4年以前還看能得清,現(xiàn)在不行了,完全看不見了。我的頭痛啊。聲音吵得得我頭疼。腳也痛啊,不得走路了。肚子痛,一天要小便好多次啊,尿不出來啊。調(diào)查旁述:粉英老人年輕的時候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,她的美貌,在周圍村莊都是有名的。
????直到現(xiàn)在,和粉英老人住在同一個村莊的老人還對我們說,周奶奶年青的時候相貌是“排在第一位的”,長得漂亮,身材極好,人很干凈,經(jīng)常撐起陽傘走路,有時還戴花檐帽,頭發(fā)盤個髻,從來梳的一絲不亂[8]。這位作證的老人名嚴錦春,時年85歲,曾是這個村莊的老支書。
????在我們訪談粉英老人的時候,她已經(jīng)91歲的高齡,雙目失明,坐在躺椅上幾乎起不來。正值她家造新屋,周圍斧鋸聲音嘈雜,身邊堆滿了臨時雜物,亂得很。但我仍然可以從她熱情緊握的手、沙啞著嗓音不斷招呼小輩給我們備飯中感覺到她的禮儀態(tài)度與心地;她有著周正細致的眉眼,輪廓分明的面部曲線,穿的雖然是白色的舊夾襖,但是平整、干凈,非常合身,頭發(fā)依然梳得一絲不亂;而且,在一天之中,凡要從她專用的躺椅上站起來上廁所、吃飯,盡管她已經(jīng)什么都看不見了,還是必戴上一頂草帽遮陽,仔仔細細地把帽子的帶子在下巴處系好,甚至扎上一條藍格子圍裙,展現(xiàn)出她年輕到現(xiàn)在不變的愛美愛清潔的生活習(xí)慣。這些細節(jié)給我一個印象:這是一位莊敬的老人。
??? 調(diào)查附記
????2007年10月4日,中國慰安婦研究中心主任蘇智良與筆者,從上海專程驅(qū)車到江蘇如皋楊家園村,在為她送上生活援助費的同時,也對老人進行了上午、下午(中午休息)前后長達5個小時的口述歷史訪談。
????姜偉勛先生說,他原本從不對外人說娘的事,也想將這段歷史永遠埋藏在心底,好讓娘安度晚年。但是,這種恥辱卻始終無法忘卻。2007年4月26日,他讀到《揚子晚報》中的一篇報道:“南京唯一一位公開承認自己是慰安婦的受害者雷桂英,在突發(fā)腦溢血入院3天后,昨天下午3點12分在江蘇省中醫(yī)院去世,終年79歲……慰安婦活著的越來越少,雷桂英本身就是一個控訴日軍暴行的鐵證。雷桂英能夠面對屈辱過去而站起來指證日軍暴行的勇氣,在全社會范圍內(nèi)贏得了尊重與支持……雷桂英的去世也意味著南京唯一的慰安婦‘活證人’的消逝,有消息表明南京及其他地區(qū)目前仍然有一些當年有慰安婦經(jīng)歷的老人健在,但她們在接受專家調(diào)查時不愿公開自己的身份……雷桂英生前勇敢站出來作證的行為,也構(gòu)成中日兩國面對歷史以史為鑒的一部分……”4月27日,他又讀到日本最高法院對中國勞工和“慰安婦”兩起訴訟案進行終審判決。在這兩起訴訟案中,中國籍原告和受害者家屬198人,他們要求日本政府賠償約19億日元(1美元約合118日元)。對兩起訴訟案,東京地方法院和高等法院的一、二審判決均以證據(jù)不足駁回了原告中方的訴求。最高法院裁定原告中方敗訴。他越看越憤怒,于是,把報紙上的消息念給失明的娘聽了。聽著聽著,粉英老人又流淚了。她敬佩南京的老姐妹雷桂英,勇敢地站出來對全世界公開自己的經(jīng)歷,為自己洗清不白之冤,也要為那么多的姐妹討個公道。她同意兒子的意見,日本不承認強迫中國婦女做“慰安婦”事實,我們的經(jīng)歷不就是事實嗎?于是,姜偉勛在5月上旬,相繼向如皋市婦聯(lián)、南京大屠殺史研究會、江蘇省社會科學(xué)院等部門寫信,公開了自己母親被迫做“慰安婦”經(jīng)歷,姜偉勛先生說:日本右翼想掩蓋歷史真相,他們是永遠做不到的!這個罪行他們不得不承認!雷媽媽雖然走了,還有我們接著她的意愿來做!(原文轉(zhuǎn)載于史林2010年增刊 作者:陳麗菲 編輯:秦利明)